第十六集(下)

公堂上夫妻恩義斷 海神廟魂歸離恨天

  漫無目的一路找尋,卻還是渺無蹤跡。迷惘地走在野外,空茫的苦楚無邊無際地朝他撲來,將強烈的失落與滿懷的焦慮拍向樹幹,他淒然的喃喃自語著:「娘子不會再原諒我了,她走了……我是不是從此就跟她音訊斷絕了?」恍然頻頻搖頭:「不!我要去找她,我要去找她!」卻又哭嚎著再向樹幹恨恨打下:「我到哪裡去找她啊?!」頹然伏在樹幹上,他放聲悲哭。「不知道去

哪裡找焦桂英?那就回侍郎府,回到婉兒的身邊吧。」洪洛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。猛然回過身,仲平的眼光像一柄利劍透向洪洛,質問的聲音中更夾雜著翻天的怒氣:「洪洛,你為什麼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桂英的出身?!你害她羞憤慚愧,無地自

容!」洪洛淡然笑道:「為什麼?我是為你解圍啊。」胸口劇烈起伏著,仲平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:「我跟桂英的事用不著你多管閒事,要不是你出口傷人,也不會把桂英氣走!」洪洛不屑地反駁道:「你不要再怪別人了好不好?焦桂英是妓女是你告訴我的。」仲平痛苦又沮喪的吼叫:「是你出口傷人,才

會把桂英逼走的!」洪洛憤哼一聲,反唇相譏:「其實她最在意的是你回她的那句話,你說只有一位合法明媒正娶的妻子叫崔婉兒。這句話可不是我教你說的吧。」一種揪扯的疼,尖銳地劃過他的胸口,仲平慌亂地搖著頭:「我不是存心這麼說來傷害桂英的,我是被逼的,我是被逼的。」揮動著雙臂,他聲似泣血般慘厲:「為什麼?為什麼你們老是要逼我說一些我不願說的話!逼我做

一些我不想做的事!為什麼?」洪洛暗歎著拍拍悲慟不已的他:「你不需要再怨天尤人了,你聽我一勸吧,你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。你已經失去一個焦桂英,你應該好好珍惜對你一往情深的崔婉兒。」如避毒蠍般揮開洪洛的手,仲

平猶未解恨的向他用力推去,轉身又盲目地往前奔去。洪洛站立不穩,倒退幾步才定住了身子,嗆咳幾聲,仲平的漠然讓他怒氣攻心,他又胸痛難忍了。

  幾日的勞累奔波,桂英與柱兒回到了久違的故土。離開時是三人同行,如今只得二人歸來,兩人心中不由地暗暗酸楚。看見寫著幕府山三個字的石碑,柱兒微吁一口氣:「這是幕府山,我們總算回到建鄴了。桂英姑娘,我們要找個地方安歇吧?」桂英的神情有些恍惚,抬起眼睫,眼神凝在遠處,她似看到

了什麼,聲音抖顫無力:「是海神廟!」抑制住心底翻湧的波濤,她正視柱兒:「柱兒,你跟春香不顧一切的幫助我、關懷我,可謂恩比天高,我這

輩子恐怕是無以為報了。」柱兒淡然笑笑:「桂英姑娘,朋友之間相知相惜,本來就該肝膽相照、兩肋插刀,說什麼報不報答的,太見外了吧。」桂英低聲

哽咽道:「可是春香她為我犧牲了性命,早已超出友誼之外,而我卻連替她報仇雪恨的能力都沒有,我真是無顏苟活,枉生為人。」頰上映著淚光,她悲慟的抽泣聲在荒涼的野外隨風飄散。柱兒聽得心裡滾燙酸楚,溫和安慰道:「桂英姑娘,你不要再自責了,正是因為春香有那種生死相交的義氣,所以我才會對她癡情不悔。」輕拭淚水,桂英轉身面

向柱兒:「柱兒,事已至此,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我的歉意,我唯有……」「撲通」一聲,桂英跪倒在地,柱兒慌忙止住磕頭不已的她,用力將她扶起:「桂英姑娘,你不要這樣,快起來吧。天色已經不早了,我看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安身再說吧。」吸吸鼻,桂英搖頭:「不,柱兒,你先送我去海神廟。」詫異望望她,「嗯。」柱兒頷首應承。

  海神廟外雜草叢生,亂石聳立。「柱兒,我們沒有水果跟香燭,怎麼去祭拜神明呢?」止足在廟外,桂英的聲音似在掩飾著什麼。柱兒醒悟道:

「那你在這兒等我,我下山去買,一會兒就回來。」猶不放心再叮囑一句:「等著我啊。」柱兒跋足跑下山去。一個人站在這荒郊,陣陣肅冷的寒風吹過,更突顯她孤寂的身影。幽幽暗歎了一口氣,當她正欲進入海神廟時,卻在

跨門檻的剎那,忽地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白光自天際劃向大地,轟隆隆的一聲巨雷緊接而至,連大地也隨之而顫。桂英嚇得倒退了幾步,驚惶的望向清明的天空,她迷惘地失神自語:「臘月驚雷,跟六月飛雪一樣的不合時宜。」苦笑一聲,柳眉一挑,她仰視蒼穹:「老天爺,你這又是在為誰不平則鳴。」回答她的是驚魂動魄的聲聲巨雷。正正神色,挺直背脊,任由巨雷在頭頂隆隆作響,桂英毫不遲疑,邁進了海神廟。

  緩步上前,海神爺依然慈祥端坐在神壇。「海神廟,沒有變,一點都沒有變。」四下環顧,桂英淒然自語:「可歎的是,景物依舊,人事已非。」

怔忡站立著,她的思緒飄然遠蕩……。「我就不相信,等你受盡千辛萬苦,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時侯,『王魁』回來,還會對你一片真心。」「你口口聲聲喊相公,哼,我就不相信當他看見一個遍體鱗傷、又老又醜的臭女人,還會對你一片癡情?」

「你們看看,這就是花魁,你們看美不美啊?漂不漂亮啊?」磨房中的日夜操勞,衣裙中的根根銀針,滿手的鮮血淋漓,大堂中的踐踏侮辱,耳畔彷彿能聽見譏諷嘲笑的聲音,一句句,一幕幕,轟炸著她的思緒,逼她崩潰。掩住雙

耳,她聲嘶悲鳴道:「我受盡了折磨,忍受著冷嘲熱諷,我癡癡的盼,我苦苦的守,我等到的是什麼?!」「我『王魁』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,

叫崔婉兒。」「我等到的就是這句話!」摀住兩鬢,埋首於掌中,她恨透了自己:「我,我是被鬼迷心竅了,我怎麼會相信王仲平的花言巧語,和虛情假意

呢?!」恍然地猛抬起頭來,帶著有些猙獰的恨意,她伸手向著海神像直直指去:「是因為你!因為你一再顯靈要替我做媒,讓我深信嫁了王仲平就會有苦盡甘來、撥雲見日的一天。結果呢?結果我卻是一介下堂棄婦的收場。」在供桌憤恨地用力槌打,桂英衝著海神爺叫囂著:「你怎麼不顯靈了?!你怎麼漫

不吭聲呢?!」失神地周圍尋找著:「那隻神鳥呢?你飛出來啊,神鳥你飛出來啊!」對海神像揚手一揮:「你能為神明喉舌,你為什麼不能再出來為我指點迷津呢?!」踉蹌衝到神壇前,猛搖著桌上的香爐殘灰:「你放爐花啊,你放爐花啊!」定定看著,她恨恨砸下香爐:「你只是一罈死灰嘛!」桂英啞聲

嘶喊著,倚著神壇,整個人緩緩滑趴在地,哀哀切切地痛哭失聲。她哭得那樣的淒涼,那樣的傷心,發顫的身子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亂抖的葉,似要藉著這眼淚將心中所有的痛苦全部宣洩出來!她悲痛的哭泣聲,一聲聲迴盪在荒涼的廟宇中,更添絕望與哀戚。聲嘶了,淚盡了,她淒然的笑著站起:「我原以為,被官賣為妓已經是最淒慘的遭遇,我滿心指望著有神明做媒的姻緣會改變

我的一生,沒有想到,你的天作之合真的讓我變了。我變成了一個囚犯,變成了一個賤婢,變成了一個姘頭,變成了一個含恨報仇的怨婦;這一切的一切,

比起那官賣為妓的遭遇,又算得了什麼?!哈哈……」瞪視著海神爺,她的笑有如鬼泣,陰沉而幽涼:「真好笑,我發現有人更好笑;就是人人都相信神明,可是,我卻不能把你搬上公堂去為我作證。你說啊,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?!」她的恨意化為狂猛的怒焰向海神像竄燒過去:「就算我,天生我是命賤,我被天地神明所棄是應該的,活該

的,我認了;可是你,怎麼可以讓我把春香給害死呢?還要拖累柱兒,讓我活著愧對柱兒,死了沒有臉去見春香。你這害人的神明,你若不還我個公道我就跟你拼了,我跟你拼了,跟你拼了……」瘋狂地掃落供桌上能觸及的一切。似已心力交瘁,她又虛脫的倒地,已乾澀的眼眶又流下了眼淚,已嘶啞的聲音又

發出了哀泣。倏地,一道電光由廟外直劈進來,一聲雷鳴更教她瞬間花容失色,揪緊自己的胸口,倒抽了一口冷氣。她纖弱的身體慢慢站起,哭得酸澀紅腫的眼眸中混合了複雜的幽暗與冰冷,神情呆滯地審視著周圍。閃電劃過海神像,讓他原本慈祥的面目變得可怕起來,佇立兩旁的左右護法在閃爍不斷的雷

電中,越顯猙獰。雷聲如此緊密,似在不停地催促著什麼。收回飄忽的視線,微顫的手撩起衣衫,緩慢地扯落束腰的白綢,毫不遲疑地,她拋脫手中的白綢,讓它輕輕飄起,繞上廟內樑柱,在她眼前滑下,隨著微風飄蕩。眼神凝注

白綢,朦朧間,她好像回到了那春暖花開的時候,與他攜手進廟,與他欣然拜跪,與他締結良緣,與他髮簪定情,與他公堂決裂……。她做夢也想不到,一個讓她痛恨至極的男人,卻同時也是讓她愛到深處的男人;一個人身上,怎麼可能讓人對他產生兩種如此極端的情感?她不知道,也不想再知

道了。無神般走上前,跨上木凳,淚流滿腮的臉上是決然的神色與一股視死如歸的堅強。牽扯著白綢打上結,她的動作極為輕柔,心中的結隨著手中的

動作在一點點解開;她的心已平靜無波,曾經日夜承受的煎熬,似乎只剩下淡淡的記憶而已。淒厲的雷電交加聲沒能阻止她將結環套上頸脖,蹬開木凳,她沒有一絲掙扎。此刻,週遭忽地沉寂的沒有一丁點聲息,空氣似乎也凝凍了……

  幽幽渺渺,空空蕩蕩,一縷虛無飄渺的遊魂,如淡淡輕煙脫離了軀殼,飄到一處滿佈雲霧、虛幻離奇的異地空間。在這陌生的地界,桂英心中沒有惶恐駭怕,只有一絲困惑,突現的鬼卒卻讓她驚呼出聲。「焦桂英,請跟我上路。」文判揮動著手中的判官筆,兩個小鬼在旁蠢蠢欲動。桂英疑惑的閃躲

著:「你要我跟你們去哪裡?」文判提筆一點:「你陽壽未盡,卻輕生自殺,自然要關入枉死城了。」桂英憤然拒絕:「不!我在陽間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之事,為什麼還要受牢獄之災?!」文判冷眼逼視著她:「你殺害了你自己,還說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?難道你不是一條人命嗎?」桂英愣了愣:

「我,我在陽間已經了無生趣,只有受不盡的苦難。」文判歎道:「既然你已經捱過了這麼多的苦難,為什麼不再等下去?親眼目睹最後的果報。」「什麼是最後的果報?我已經等得夠久了,可是我等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碎跟絕望,我不要再等下去了!」桂英痛心地叫喊著,對文判乞憐道:

「判官大人,我明明是個悲慘的受害者,為什麼還要我再受苦難呢?不!我不跟你們走!」言畢,她轉身欲跑。「帶走!」文判一聲令下,小鬼飛竄撲去,將她抓個正著。桂英拚命掙扎,正無力反抗,即將被文判帶走時,一道紅光閃過,海神爺赫然現身,對文判抱掌道:「判官大人,請你賣賣老朽一張薄面,暫且別把焦桂英送入枉死城。」文判奇道:「海神爺,你未免撈過界了,管到

陰間來了。」桂英又驚又喜:「你是海神爺爺?!」海神爺頷首:「桂英,你如今落到今天這個田地,老朽也難辭其

咎,你再忍一忍,我去討救兵。」桂英驚惶大叫:「我不去,救命啊,救命啊!」文判揮袍而去,海神爺一時無能為力,只能眼見她被鬼卒拖走。

  冷風拂面,寒氣刺骨,柱兒悲憤、虔誠地抱著桂英的靈牌,揮臂舉手間,冥紙一路灑落。立在河岸邊,寒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,悲愴的淚水迷濛

了他的視線,在心底,他呼喊著:「桂英姑娘,你放心吧,我會把你的靈位帶回去,我一定要替你報仇!你現在好好跟春香在一起吧。」安葬好桂英,再無

牽掛的柱兒橫了心,竟直闖大理寺,狀告刑部侍郎『王魁』。大理寺戒法嚴明,只受天大奇冤,平民告官要先重打一百大板,如果沒有被打死就表示有天地神明護佑,必定有沉冤待雪,方可受理。柱兒不怕板子,只怕冤情難申,一

口怨氣噎在胸間,他毅然答應。毫不留情的木板重重打在柱兒的身上,他咬牙挺住,卻終究難以支撐,五十板不到就暈厥過去,而無情的板子還在他身上落下。

∼第十六集(下)完∼ 第十六集(上)

回頂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