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集(下)
金鑾殿明斷抄崔貴 桃花林自戕生死隨
該抄的抄了，該殺的殺了，該死的死了，不該死的也死了；仲平木然坐在轎中，他摸不清自己的思緒，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濁。突然，一支利箭迎風射到轎頂，衛兵忙停住，取下利箭，把穿在箭上的一封信遞給仲平。原來是柱兒約仲平到郊外相談，仲平只略一想，就驅轎來到郊外。
柱兒似已在郊外等候多時，見到仲平，臉上已完全沒有昔日的仇恨之色，只是一片淡漠。「怎麼了？你還不死心？還想殺我替春香報仇嗎？」望
著他篤定的神色，仲平沉不住氣了。
柱兒冷冷一笑：「我已經不想殺你了，我只想明白一件事實。崔貴滅你滿門是為求自保，你滅崔貴滿門是為求洩憤，請問你，哪一個比較值得同情呢？」
這話如一把鋼刀直刺進仲平心窩，令他臉色大變，渾身顫抖：「丁寶柱！你……」
「你別急，聽我說。崔貴滅你滿門，是依通敵叛國之罪論，由皇上下密旨依法行事，而你滅崔貴滿門，是見死不救，落井下石。你認為，誰比較冷血無情、泯滅人性呢？」柱兒完全無視他的怒氣。
發瘋似的指著柱兒，仲平一張俊臉漲得通紅：「住口！住口！我不准你咒罵我、羞辱我！」
「我沒有羞辱你、辱罵你，答案在你心中，不在我口中。」冷瞥他一眼，柱兒仰首天際：「春香，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及時放下一顆仇恨的心，我決定去尋
找心無掛念、永遠平靜的境界，再也不受人世間七情六慾之苦。」
一句話說完，柱兒再不理會神色有些狂亂的仲平，灑脫離去，只留下仲平發抖的身軀被冷冽的寒風吹得搖搖欲墜。
回到府中已是夕陽落下，書房中，迎向他的是一室寒意。似曾相識的一張薄紙引起他的注意，伸手拿起，上面赫然寫著鍾馗曾警告過他的三條戒律！渾身一顫，他別過了臉，不敢直視：「不可遇貴則攀，不可遇故則棄，不可遇誅則休……」小心輕念著，每念一句，他的身體更抖得厲害。
「我早就警告過你，只要你遵守這三條戒律，終其一生，可以姻緣美滿，子孫滿堂，福祿壽考；反之，則情天長恨，斷子絕孫，英年早挺，端看你種什麼因得什麼果。」一句忠言忽地響起，眼前可不正是大哥鍾馗。
「我不攀權附貴我該攀誰呢？」似自問，又似強辯。
「難道你不覺得寇左相是值得接近的人嗎？」大哥的一句話恰似晴天霹靂，仲平不由失聲大吼：「你早知道寇左相才是我該接近的人，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呢？」
「我說了有用嗎？我早說過，留你一條命，會害死千百條無辜人命，結果你還是照殺不誤。我真後悔當初留你這條命，看來鬼神是不該插手人間
事。」暗歎一聲，鍾馗無奈搖搖頭，再不願多說，轉身消失不見。
「鍾大哥！不要走，鍾大哥！鍾大哥！」仲平慌忙伸手去抓，卻哪裡還有鍾馗的影子。
暮色沉沉，此時房中一片漆黑。
慌亂地摸索著，仲平大叫著：「來人哪！來人哪！來人──」
僕從忙跑進來：「大人，你有什麼吩咐？」
「把火都給我點上，你們都是死人啊？你們難道不覺得黑嗎？」仲平胡亂揮動著雙手。
片刻，僕從點上蠟燭。將雙手在燭前搓磨著求取溫暖，剛感覺了絲暖意，
他又衝僕從大吼道：「你不覺得，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嗎？我們應該把燈火通通點起來，點通宵來慶祝。報仇成功，位高權重，我光耀門楣。哈哈……你說！我少年得志，是不是得來僥倖？啊？」
他的失態讓僕從大氣都不敢喘一口，哪還敢說話，只能連連附和
著他：「是是，值得……值得……」
「不！你錯了！你錯了！我這一切得來並不僥倖！」猛地駁回僕從的應
和，仲平喃喃念道：「我為了報這個仇，我犧牲了我的友誼，我的感情，我的妻兒……呵呵……甚至我的尊嚴、人格、良知……我終於報仇成功了，你說，是不是值得高興？」再望向僕從，仲平又問著，臉上滿是笑意，眼角卻是淚花。僕從更被嚇得不輕，只顧搖頭，再不敢說一句話。
「你不覺得我值得高興嗎？」僕從的搖頭讓他苦了臉。
僕從忙點頭如搗蒜。
仲平這下樂得大笑：「那你覺得值得高興嗎？哈哈……」他不停地笑，不住地笑，直到眼淚激出眼眶，他還是在笑：「我也覺得值得高興，但是為什麼我不高興呢？」笑聲終於停止，他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無力：「我處心積慮地
為了報仇雪恨，我犧牲了那麼多，可是我到底得到的是什麼？鍾大哥一再警告我，我卻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做錯卻渾然不自知。」
「我把我最心愛的妻子還有兒女，為我這顆仇恨的心做陪葬，我卻不知道，不知道我活著是為了什麼？ 我以為……我以為我是絕頂聰明的人，想不到，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！」難以自制的自語著，他渾然不覺已滿面淚水。
「很諷刺是不是？很可笑是不是？哈哈哈哈……」他又止不住的大笑著，笑得淚水滾滾，笑
得蹲到了地上。把頭深深埋在雙臂裡，那陣淒涼的笑聲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那從心底迸出的聲聲悲泣……
直到聽到桂英的琵琶聲才抬起頭來……
薄霧環繞，桃枝滿佈，馨香息息的特別境地，仲平急促行來，隨著一陣陣高亢振蕩的琵琶聲牽引，在前方雅致的小亭中，他看到了她。暗鬆了口氣，他急跨一步，卻又瑟縮地停了下來，再慢步上前。他的心跳與琵琶曲混和在一
起，一樣的急劇，一樣的奔騰。猛然一靜，桂英停下了疾撥琴弦的雙手，抬首望著他；她臉色僵硬，沒有一絲表情，也不言語，只是不眨眼的盯著他。在她
冷冽的目光下，仲平囁嚅的垂下頭，又再心怯的抬起頭，她還是一動不動地望著他，他忍不住輕喚：「桂英。」她終於朝他走了過來，眼神依然停留在他臉上，將手中的琵琶緩緩舉起，「匡啷」一聲，有著兩人最美好回憶的琵琶在他
面前滑落，摔得粉碎。「為什麼要把琵琶摔破呢？」他茫然地問。而她一字一句的絕情話語讓他慘白了臉：「知音已絕，斷弦以祭。古有伯牙碎琴以祭子期，我焦桂英沒有了知音，也好學學古人的風雅。」「還有我啊！我是你的知音啊！」他急切的大叫。
「我們彼此已經無法心意相通，我的弦音你亦難心靈神會了。」避過他的眼神，她似乎根本不屑再看他一眼。
他直直的凝望她，不願眨一下眼：「我知道，你對我的所作所為，已經是絕望透頂。」
「不！不止是絕望透頂，而是深惡痛絕！」她背對著他，眼中有一抹痛苦的堅毅。
他更急了，更慌了，從未感覺像此刻般無助：「我知道，我把自己逼入了人神共憤、眾叛親離的絕境；可是，我就是負盡了天下所有的人，我也從來沒有真正的對你負心。再給我一次機會吧！」他懇求著，哀求著。
冷冷一眼瞥過，桂英輕笑一聲：「機會？我已經給你太多次機會。我約你今天見面，就是要向你道別。」微微一頓，她緩緩吐出一句：「從今以後，我們生生世世，恩斷義絕，天上地下，永不相見！」從未看過她這般決絕的神情。「不！」仲平一聲驚呼，將要離開的她攔住：「我知道我是十惡不赦，惡貫滿盈，柱兒不肯殺我，王法不能辦我，可是你可以替天行道，懲奸除惡。把我抓走，快，快把我抓走。」平靜的眼神向他一瞥，桂英緩緩道：「我不會抓
你，留你活在世上，對你才是最大的懲罰。」說畢毅然前行，不再理會他。悲哀地注視著她的背影，仲平眼中含淚，哽咽一聲：「你不肯抓我，那我只好自行了斷。」揚起泛著森冷光芒的利刃，他毫不遲疑地朝自己的腹部狠狠刺下，鮮血立刻染紅了他的衣襟。深重的罪孽雖非他的本意，血跡卻真真實實沾染在他身上，無法洗脫。不能倒轉時間來挽回什麼，那麼至少……至少讓他留下一點她的心吧，以死來留下一點點吧。
他絕然的動作讓她回過頭來，看著痛苦跪倒的他，桂英冰冷的眼眸中終於閃過一抹悲情。摀住腹部，鮮紅的血液從他的指縫中滲出。眷戀而深情地望著
她，傷痛讓他輕抽了一口氣：「我……我想清楚了，說什麼報仇雪恨，位高權重，不過都是鏡花水月。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快樂，就是跟你一起……在建鄴城患難與共，同甘共苦，夫妻恩愛……如果時光可以倒流，我真希望可以回到從前。」感到腹部
一陣撕裂的疼痛，他虛弱地喘息著：「我想到了，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回到從前；就是我死了，我死了以後……我們又可以
在一起了。」在血紅的腰間取出髮簪，他滿是鮮血的手顫抖著向她遞去：「這是我們定情的信物，讓我再次送給你。」俯下身，接過沾染著他血跡的髮簪，
桂英淒涼說道：「兩情相悅，貴在知心，凡事憑藉著信物，就終有幻夢破滅、心碎斷腸的一天。我怕，痛苦絕望，我受夠了。」甩手扔掉髮簪，她眼光淡漠
卻又潛藏著複雜的情感。仲平面色一片煞白，很用力的撲過身，他拾起髮簪，緊緊捏住，他的一顆心劇烈地抽痛著，淚水從臉上滑落：「我真是應了自己的誓言，求生不能……求死不得。」他的話刺痛了她的心，閃亮的淚水盈滿眼
眶。她蹲下身來，向他靠過去，輕輕扶住了他，抬起水眸凝睇著他，「仲平！」一聲情意暗蘊的呼喚動人心魄。淚眼對淚眼，又一股劇烈的疼痛讓他渾
身一抽：「好……痛啊。」眼見他的苦楚，她心底僅剩的一點寒霜瞬間融化，低頭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衣袍，她心痛地說不出話來，只有用滿是柔情的眼眸凝視著他，盼能分擔一些他的痛。眼神的焦距開始無法集中，他極力讓自己看清她的面容，那樣深深地看著，瞬也不瞬地看著，一股又一股的痛讓他不斷地喘息：「桂英，我以前……作惡多……端，我死後會……下十八層地獄，還……還是不能夠跟你……在一起啊。」一陣痛楚狠狠地刮痛了她的心，毫不猶疑地
將他擁入懷中，緊緊挨住他的額際，輕柔的嗓音中有著驚人的堅定：「就算你下十八層地獄，我也會陪著你！」他的身子感受到她的溫柔與深情，他的耳裡充滿了她對他的愛語，霎時，一股暖流在他心底迅速擴散，心滿意足的笑容掛上了他的嘴角，無比欣慰的微吁了一口氣，他更偎近了她，直到腦中
的暈眩將他淹沒，直到意識慢慢散去。她紋絲不動緊緊地抱著他，下顎輕擦著他的額頭，心中從未像此刻般平靜安寧，她和他終於能永遠在一起了……
魂魄脫離軀體，感覺是這般輕鬆與自在，放下了人世間一切的恩恩怨怨，仲平心中豁然開朗，而身邊含情脈脈、笑臉盈盈的心愛人，更讓他感到
說不出的歡暢，只覺一顆心被完完全全填滿，再沒有一絲空隙，再沒有一絲遺憾。她迎著他的笑走過來，遞上手中的白綢，聲音溫柔的似乎要滴出水來：「天之涯，海之角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，要去嗎？」迫不及待接過白綢，用力捏緊，他不發一言，眼中的情，臉上的笑，就是他的回答。萬般風情的一
笑，她轉過身，牽扯著他，慢慢向前走去。一路上，片片芬芳的桃花旋轉飛舞，淡淡的幽香將兩人重重包圍，夢幻般的美景讓他的眼中充滿了驚歎，看著眼前窈窕輕盈的她，他的笑容更深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；回眸與他深情相視，她羞澀地轉開，臉上綻開的笑容比那滿樹的桃花還要美幾分。牽引著
他，跟隨著她，穿過淡淡的薄霧，穿過絢麗的桃花林，看見了！那只屬於兩人的一片天地就在眼前……